假唱似乎已经无可厚非了。原因则不外乎——这太正常了。

最初听说有“假唱”这样的事的时候，是有不少人慷慨了一番的。而且，一有演唱会，就时时听到有人要分别出里头的真与假来，什么这是假唱，那也是假唱，谁又在假唱了，等等，很是愤懑了一阵子。然而还是假唱。

慢慢地就有人出来辩护这假唱之必须假的原因来。当然是现唱效果差啦，演出设备有限啦，还有演唱者的体力，配乐，等等。也有大人物出来说——不假唱怎么行呢？——假唱也就唱定了。一旦习以为常，也就不再容易觉察到里面的假了。

只是当有人说——昨晚某某在某地开唱——的时候，假唱者之外，这说话者也造了假。因为某某在某地并未开唱，只是张了张嘴巴而已。然而人们却不以其为假，包括这说话的人——那怎么会是说假话呢？我们不就是假唱也要请这某某来吗？

这回的“歌唱祖国”的演唱，与我一同观看的人就在旁边说——一定是假唱，不然哪会有那样轻松、惬意的面部表情呢。我不以为然。一来没有凭据，无法证明。另外，这是什么场合啊，假唱恐怕不好吧。

然而却是假唱。而且“唱”出的是预先录制的别人的声音。

有辩护者说，这纯粹是编导技术上的安排——组合了最好的声音和最佳的面孔而已；当然也是为了国家利益；而且古已有之，外国也一样。不过这辩护只是后来才有的事——数天之后有人一定要让世界知道这“最好的声音”的真实的主人的时候。

据说，七岁的杨姓演唱者当晚便在演唱地的旁边，她辨认出了那从广播里传出来的她自己的歌声。这位年幼的歌手并不知道，她是因为尚未长整齐的牙齿而失去了露脸的机会；她一时也不会看到，顶着她的歌声的别人已经闻名于世了。所以就是这一次的假唱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。相反收获的却是完美，是荣耀。

然而，假唱无论怎样还是做了假，这做假是真的。

人类的做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？也许就从人类开始。人类的最早使用符号便是做假事。你想想，画一头牛代替牛，雕一个像当作人，在祭桌上放一些果子和点心就说祖宗神灵都吃满意了。那明摆的都是在做假。

再认真想想，实际上，人类不做假，就真不起来。一个小伙子爱上了一位姑娘，他就画了一颗心献了出去——这颗心是假的，还是真的？真情流露不假以文字器物可能么？古希腊人要向同胞展现前方的战事，就只好配置演员设计对白开始了演戏和“做假”——作为人类，我们如何才能向别人展现亲历的或目睹的真实呢？

文字一面帮助人类，一面却是人类做假的最重要和最便利的工具。这就难怪仓颉造字，鬼夜哭、天雨粟了。而人类的历史，实际上也就是一部文字表达史。这表达的要义，就在于存真和做假之间。所谓“孔子做《春秋》，乱臣贼子惧”，就是盯着文字存真的一面的意义讲出的一厢情愿的话。卷帙浩繁的二十四史，对于“乱臣贼子”，是威吓、启示还是鼓励呢？一部《三国演义》当作一部精彩的假话集，就对了。

人类到了二十世纪，除了文字以外，声音也可以录制起来加以保存和传播了。造假也就跟着进了步。第一部留声机不就是为假唱假说开了一个头么？而对于黄鹂鸟和猫头鹰，假唱的事，他们恐怕是想都想不到的。

紧接着，图像也有了同样的福气，而有了这图像做帮手，造假就更加得心应手而又不着痕迹了。每天电视里传来的图像不就是世界的真实图景么？而人类躲在这图像的摄制、剪辑和编排后面的造假的手却一直忙着。

所以说，人们一面苦于求真，一面却在忙着造假。社会是如此，个人也一样。扪心自问，就是写书信，记日记，我们说的全是真话？同样的道理，倘无法做假和掩饰，还会有人要去孜孜矻矻地写回忆录，卖自传？

而且，人类的做假远超出这文字、声音和图像之外。甚至可以说，符号的掩饰和改变真相已经是最末的手段了。我们见识了多少冒牌货、伪君子，以及贼喊捉贼的故事？

挣扎在这假与真之间最痛苦的例，要算孙悟空了。这位独具火眼金睛而又遍识天下妖魔的大圣，却偏偏遇到了有人要假扮一个自己来。所以一见这大胆妖邪，悟空便掣出金箍棒，又要显露一手他去伪存真的真本领。可是就这么一战，便真假不分了，“假作真来真亦假”，就是。

于是找菩萨。菩萨的《紧箍儿咒》只是让真假行者都齐声喊痛，抱头打滚了一番，真伪却分辨不出来。同样，托塔李天王的照妖境也失去了效力，镜中两个孙悟空的影子竟毫发不差。就是到了阴间幽冥，阴君的生死簿里也没有猴属的名号，谛听也不敢当面道破妖精的真相。最后多亏了“佛法无边”的如来。如来坦言——一众菩萨神仙不能辨明真伪，只在他们只能普阅周天之事，而不能遍识周天之物，亦不能广会周天之种类。而正是如来所谓的周天种类之迷，道出了妖精的本像，而又是如来的金钵发威，这妖怪才最后现了原形。

现在要问，如果如来也造假呢？